“我做豆腐不缺人呀。”
但杨百顺在杨百业婚事上出岔子并不是因为他对老杨不满;或在外边丢盔撩甲,找个茬口撒气;或不满他哥杨百业结婚,要节外生枝;而是因为弟弟杨百利回来了。杨百利在新乡机务段当了大半年司炉,似换了一个人。首先是他的行头。过去他是个乡下孩子,现在成了机务段的司炉;司炉在火车上也就是往炉膛里添煤,一天一身煤末子,头不是头,脸不是脸;但他回乡参加哥哥的婚礼,也就脱下工服,买了身西装,打着领带,戴顶礼帽,一副衣锦还乡的样子。其实杨百利在火车上,司炉当得并不如意。不如意不是说活儿有多脏多重。活儿倒也脏也重,一个火车头拉十几节车厢,动力全靠杨百利一个人往炉膛里添煤;自上了火车,到火车进终点站,一刻也没消停过,一个班上下来,棉袄棉裤全是湿的,还不如在延津铁冶场看大门,日日坐在日头底下发呆。这时就觉得上了机务段采买老万的当。活儿脏活儿重还不是关键,问题是一个火车头上三个人,一个司机,一个副司机,全是杨百利的师傅。正师傅叫老吴,副师傅叫老苏,两人说起话来,全不对杨百利的心思。不对心思不是说杨百利爱说话,爱“喷空”,两个师傅全是闷嘴葫芦;两人倒也爱说话,但话说起来,两人说的,跟杨百利说的,不是一回事。两人说起话皆是家长里短,张家的小舅子偷了姐夫家的东西,被抓住打折了腿;李家的公公扒灰了儿媳,没被儿子发现,被婆婆堵在了被窝里;或王家赵家为一条小狗,差点儿出了人命;皆不是杨百利“喷空”所需的内容。这些事都太实,杨百利的“喷空”要虚实结合,转折处要有想象力。人是在夜游,但游着游着,就钻出一个白胡子老头。但钻出白胡子老头的“喷空”,老吴老苏又不喜欢,觉得是“瞎白话”,他们就喜欢看得见摸得着的发生在身边的张三李四的实事。但老吴老苏是师傅,杨百利是徒弟;火车头上是师傅的天地,他们聊天,徒弟插言他们不管,如转了话题或话题的方向,他们就急了。一趟火车开下来,或从新乡到北平,或从新乡到汉口,或从北平或汉口又回来,路上全是吴、苏二位师傅在说,杨百利除了往熊熊火光的炉膛里添煤,嘴一天天闲着。手闲着不会把人憋死,嘴闲着就把人憋死了。好不容易轮班倒休,杨百利便去机务段采买科找老万,想把憋了几天的话,在老万那里倾泻个干净;但老万是个采买,总往外边跑,十天有八天不在段里,杨百利十回有八回找不着他。来时带了一肚子话,走时还需带回去。憋着回去,与来时的憋着又有不同,好像越积越满,肚子马上就要爆炸了。这时更觉得到机务段当司炉是个错误,上了老万的当。这时想起弹三弦的瞎老贾给他算过命,说他为了一张嘴,天天要跑几百里,看如今这情形,倒让瞎老贾给算着了。但杨百利并没有离开机务段。没有离开机务段不是留恋在火车头上当司炉,而是妄想有一天,能从火车头上下来,到客车车厢去当茶房。茶房提个大茶壶,在车厢里走来走去,给旅客续水。续完水,扫扫地,也就待着了。而一列火车有十几节车厢,十几节车厢里有一千多个旅客;火车开往北平须一天一夜,开往汉口也须一天一夜;一天一夜中,一千多个旅客中,不愁寻不出个把能“喷”得来的人。但从司炉到茶房,等于换了工种,火车头和铁轨归机务段管,客车归车务段管;老万能把他弄到火车头上,却不能把他弄到客车上;别的说合的人一时半会儿还无找到,杨百利只好先在火车头上待着。杨百利觉得当司炉委屈了自己,但在哥哥杨百业的婚礼上,“司炉”二字,却派上了用场。如果老杨家成亲找的是门当户对的人家,来的宾客也就是马家庄赶大车的老马,镇上打铁的老李,刘家庄贩驴的老刘等。但现在亲家是老秦,老秦这边来人就不同了。镇上东家老范来了,冯班枣东家老冯来了,郭里洼东家老郭来了,城里绸缎庄“瑞林祥”的掌柜老金也来了……本来大家可来可不来,但知老秦要借这次结亲抖抖晦气,给缺耳垂的女儿长长脸面,皆推开手头的事来了。骡子轿车,雪地里站了一街筒子。杨家没见过这种阵势,杨家的朋友也没见过这种阵势。赶车贩驴者,平日说话嗓门都很大,现在皆缩头缩脑,无人敢出头陪娘家来的客人。酒席开始,打铁的老李,贩驴的老刘,皆藏在厨房不敢露面;赶大车的老马,平日派头挺大,现在吓得说了瞎话: